2012年10月31日

生身不息

以及我所認識的許芳宜

2012.10.28
at 國家戲劇院


許芳宜帶著她這幾年來「復出」國際舞壇四處闖蕩的成果回到台灣,循著芭蕾傳統的 Triple Bill 形式,獻給台灣觀眾們紐約市立芭蕾的頂尖舞者、倫敦現代舞蹈界的當紅金童、以及她自己在台北培育出的小孩們的三段作品。紐約倫敦台北,傳承希望、延續夢想,生身不息。

或許是這些年來有幸接觸更多頂尖作品之故,許芳宜帶回來的這幾位大師和他們的巨作對我來說已無新鮮感或驚奇感。惠爾敦的編舞的確細膩溫柔、幾位首席和獨舞者的身段也的確無懈可擊,但這次的作品就像是他們例行性的展演般,沒有意外、卻也沒有驚喜。阿喀郎汗的段落更是如此,以我對他的熟悉度而言,雖然每次觀賞都會有不同的體悟,但要有新鮮感就非常困難了,尤以這次的刪節版《靈知》來說,這是我看的第三個版本,而前兩版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阿喀郎在上半場和中場的獨舞和卡達喀即興,他將自己作品中最精華的部分刪除、以避免搶走焦點和風采,全力配合和許芳宜的雙人舞,可以說是相當有情有義,但對台灣的觀眾而言則有點可惜。

我最喜歡的部分,和許多朋友不同,不是大師們的牛刀小試,反倒是許芳宜自己編舞的作品《Way Out 出口》。這要從我所認識的許芳宜開始說起。

第一次和許芳宜見到面,是在比利時的根特鎮,那是她和阿喀郎合作的《靈知》在歐陸的首演,場地是一座中古教堂改建成的演藝廳,我從倫敦特地搭乘當日歐洲之星前去赴盛。那場表演觀眾不多,但所有人都很投入、很享受、也很盡興,演出結束後意猶未盡地聚集到吧檯,手裡拿著酒等著向阿喀郎汗與許芳宜致意,我只是其中之一。或許是很意外連在歐陸小鎮的演出都會遇到台灣同胞向她要簽名吧,許芳宜對我非常親切,而且是沒有隔閡的親切。我們隨意聊了我的這趟追星之旅和對阿喀郎的崇拜,她則分享了這段歐洲行的精彩、也不經意地說起了她對台灣和歐洲舞蹈環境的看法。言談之間,許芳宜所散發出的堅毅之氣讓我驚訝。在見面之前,我是有點忐忑的,一是相形殘穢,二是怕無法和她對話,她在我心中是一位女神,是是飄逸的、是夢幻的、是高遠的、是不食人間的那種女神;見了面之後,我所擔心的事都沒有發生,而她對我來說仍然是位女神,但卻是一位大方的、昂揚的、勇敢的、堅強的女神。道別前我幫她拍了張和阿喀郎汗的合照,她則堅持請我喝了杯白酒。


第二次碰面,是去年 (2011) 在阿喀郎汗至今生涯的代表作《DESH》於倫敦沙德勒之井首演之後,一同等著向阿喀郎致意時。當天許芳宜和另一位台灣舞者林燕卿一同前來,她們(尤其是林燕卿)在倫敦舞蹈界人面廣闊,一路招呼不斷。我走上前,再度是忐忑,擔心主動迎上去會顯得冒失,但反而是許芳宜一眼認出我,記得我們曾經碰過面,還記得我是阿喀郎的舞迷,便開始聊起欣賞《DESH》的感想。許芳宜說,她第一個想法是要衝進後台去打阿喀郎一頓,因為他實在太棒了!我笑,我完全了解。我也一直有股衝動想要一掌啪地打向阿喀郎的大光頭,但我不敢如此僭越,或許某天許芳宜能幫我完成這個夢想。但話鋒一轉,她就收起笑容開始剖析:如果這支作品要到台灣演出,國家戲劇院最上層的座位一定不能賣票,視角太大會破壞美感,但兩廳院會為了藝術完整性犧牲票房嗎,賣學生票是比較可能的作法,但學生是台灣舞蹈觀眾群未來的養分,讓養分觀賞到美感破壞的阿喀郎汗作品真的好嗎,會不會讓他們對現代舞表演失望呢,我看還是找贊助商把票區買斷比較好...。這樣一路思考下來,彷彿是許芳宜自己在經營阿喀郎汗舞團、而演出就在兩個月之後一樣,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該如何務實地去解決。一位敏銳細膩的藝術家,在此展現了她邏輯、務實、且專注於解決方案的企業家個性。兩次見到許芳宜,讓我對她的印象有很大的改觀。以前從她的部落格認識到的是纖細、樂觀、努力的許芳宜,見過面後發現她不只如此,她無比的強大、又無比的務實,她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然後她就做到。世界上再也沒什麼難關能絆住她,沒有挫折能打擊她。彷彿是如此。

直到我看見她編舞的作品《Way Out 出口》。幕起舞著們的眩倒及 Tipping Point 技巧正好呼應許芳宜在節目紙上所說的「有時站在懸崖邊端卻因念一轉而開啟了人生另類樂章」,讓我完全相信這就是許芳宜創作時誠實面對自己內心的展現,或許期待看到的是堅定、強大、圓融的意念,但接下來卻是出現無聲吶喊、盲目折返與衝撞等情緒性爆發,讓我非常驚訝。這是許芳宜真正的內心,是她沒有展現給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到的內心,悠揚正向的小提琴主旋律卻風雨欲來,接著配上粗暴的打擊節奏,她一直以來竟然是如此的衝突和壓抑!原來我所認識的她僅止於小提琴、僅止於她詮釋惠爾敦的優雅細膩,從沒看過瘋狂的碎動、顫抖、以意志力苦撐的踽行,她並不是完美的女神,她也有掙扎、也有壓力、也需要發洩、也需要出口。雖然嘴巴上說,生命自會找到出口,但內心對出口的渴望卻無比強烈,以如此陽剛的舞蹈展現出來。在驚訝之外,其實也令人看得有些心疼,原來她是在這樣的旅途上獨自前進著,然後告訴大家她很滿足、她很感謝。


對藝術家的移情和涉入對我欣賞作品的過程影響很深,但並不妨礙理性地對作品給出評價。《Way Out 出口》中這些年輕舞者的姿態是還有進步空間的,男舞者身上不乏有讓人眼睛一亮的動作,但女舞者們普遍都過於單薄,無法駕馭這麼陽剛的舞蹈。但話說回來,許芳宜身為女性舞蹈家卻將男舞者使用得比較好,這個現象也很有趣。例如侯非胥舞團幾乎就是男舞者的天下、女舞者根本沒戲,因為侯非胥本身比較能抓住並表現出男舞者的力道;又例如碧娜鮑許晚期的作品中,女舞者的獨舞能讓人看得揪心、但男舞者的獨舞就只有視覺美而已,也是因為鮑許本身。相同道理幾乎放諸四海皆準,但許芳宜的編舞是否真的反常態而行?抑或只是這支作品的表達個案?這還需要更多觀察和更細膩地去品味。

期待更多許芳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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