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7日

克莉絲朵.派特 + 強納森.楊《愛與痛的練習曲》

※ 本文1800字精簡版獲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302期


用德文來描述英文當中找不到適當單字的事物,在劇場世界並不是新鮮事,音樂劇迷們熟悉的 Schadenfreude (幸災樂禍) 就是一例。Betroffenheit 意為一種巨大、震懾、受挫、驚愕、創傷而迷惑的狀態,雖然在英文中沒有精確的映射單字,它卻能精確地—但仍帶有一絲特別的外文神秘感—表述《愛與痛的練習曲》這支由加拿大編舞家克莉絲朵‧派特和劇作家強納森楊共同編創的震撼作品。


事情發生在二零零九年,強納森楊在一場意外中目睹了女兒遭受烈火吞噬,而在場的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眼見悲劇的發生。此番創痛將當時的強納森楊徹底擊垮,儘管他經精神科診斷並未嚴重到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PTSD),但仍因無法承受劇變而陷入了 Betroffenheit 所形容的狀態,他唯一能自救的方式,只有投入藝術創作。「其實我並不是為了作品而創作,」強納森楊曾在一場英國倫敦的座談會中談到,「我知道自己必須走出來,而唯一能讓時間慢慢過去、讓我好好整理自己的方法,就是投入劇場這個我仍有熱情的藝術形式。我希望讓情緒自然流瀉出來,而不是壓抑下去。」經過多年的煎熬與抒發,強納森楊逐漸遠離傷痛,看著積年累月以來的大量文稿和塗鴉,他對創傷後的心理狀態產生興趣。

在研讀文獻的過程中,強納森楊發現了一種稱為「創傷中疏離反應」(peritraumatic dissociation) 的現象。「人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強納森楊解釋,「當現實狀況令人完全無法承受時,大腦會自動將你隔離開來,讓你產生像是靈魂出竅、成為第三者冷眼旁觀的錯覺,以避免心靈或情緒過載。真的很神奇。」而發生火災的當下,站在四十公尺高的熊熊烈火前,強納森楊在劇烈悲慟下也的確親身體驗到了從旁觀者視角審視自己的奇特疏離感。身為一位劇作家、導演、戲劇人,強納森楊對於劇場中尋找疏離與移情的平衡點本就有豐富的經驗,回想自己所經歷的心理狀態,他決定在舞台上重現並探討這種多層次的疏離。接著,他找上了同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克莉絲朵‧派特。

克莉絲朵‧派特可以說是當代最活躍的女性編舞家,同時在北美與歐洲當代舞蹈界享有盛名,二零一七年荷蘭舞蹈劇場來台表演的三支作品當中,《揮別》(In The Event) 就是由克莉絲朵‧派特所編創。強納森楊和派特彼此是舊識,熟悉對方的作品,也曾在電影拍攝的幕後工作中共事,但共同進行劇場創作這還是頭一次。戲劇訴諸文本、角色、結構、與敘事,而現代舞則講求去結構化、寫意、情感、與狀態,連派特本身也曾公開表示:「用舞蹈來說故事是非常沒有效率的」,雙方的歧異既是衝突、又是互補,讓創作過程充滿各種激盪。

「我知道派特對於編導很有一套,她的舞蹈作品有很強的戲劇性,也專注在角色的發展和呈現,因此我一開始對合作很有信心。」但強納森楊話鋒一轉,「不過其實一開始我提出來的形式並沒有被她接受。」強納森楊原始的想法,是整支作品由他一人獨力演出,由派特幫他設計動作。但派特卻認為,若要完全發揮自身在這個製作中的價值,就必須將她長年合作的舞者們、甚至整個舞團加入化學反應當中,她希望追求與強納森楊相反的去中心化、角色分攤、與多重面向。

此外,強納森楊的創作素材都是以語言和文字為媒介,而派特則是全然肢體,如何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甚至創造交集,也是兩人深度討論的焦點。強納森楊在倫敦演後回憶,「我們花很多時間單純進行討論。我記得我提出的第一個想法是表演或許可以是重播式的,藉由無意義的對話建構出其他意義,讓時間軸可以跳躍,有過去、現在、未來的重疊感。」派特卻認為,雖然強納森楊的文字真的很美麗,卻實在太過複雜,必須有所取捨。「篩選的過程真的很艱難,太多可能性可以嘗試,我們像是鑽入迷宮般的兔子洞當中,我覺得我的工作有時候就是簡化再簡化、釐清再釐清,有點像是他的編輯助理。」經過了一年多的密集討論,雙方終於確立了所謂「以肢體對嘴口白」的融合模式,既不犧牲敘事深度,又以肢體渲染情緒,使得文字和肢體成為缺一不可的互補。

討論延續了長達一年多,雙方才真正進入排練場展開創作,但戲劇人和舞蹈人之間截然不同的工作模式又讓兩人大開眼界。強納森楊每天都必須更新文本、列印、再帶進排練場參考,甚至是將發展大綱整齊貼在排練場後方的牆壁上,才不會讓自己覺得迷失了創作方向而慌張,「但克莉絲朵卻不需要這些東西,她總是能很自在地出發航向未知的領域,看起來優雅而自信。」對此,派特只說「這只是編舞者和戲劇人工作本質性的不同吧!我一輩子沒有帶劇本進入排練場中過!」儘管彼此差異巨大,談到工作模式時兩人語氣卻格外輕鬆,或許是來自於對彼此的專業有更深層的瞭解而互相產生的崇敬。

第一次跟世界頂尖的職業舞者們工作,強納森楊對基德皮沃舞團的舞者們讚不絕口:「舞者們的學習能力非常驚人!我自己寫的台詞我有時候都記不住了,但他們可以瞬間用身體記下來。有一天我走進排練場帶著剛錄的旁白和新印的台詞,我們播放了一次,舞者跟著過了一次就把台詞丟到一旁,接著正式開始時他們就馬上以百分百的投入和執行力開始嘗試,讓我非常驚訝又汗顏,如果要一群演員這樣做,他們一定會先質疑動機啦、角色心態啦、目的啦等等,然後我們就會花一整天在辯論。舞者們又快又乾脆!」其實強納森楊自己的肢體能力也是相當令人驚豔,凡是看過他表演的人都不會相信他從沒受過正規舞蹈訓練。他總是不多提自己額外在舞蹈方面下的苦功,和引領舞者們的細膩心力,而和派特一樣,總是將功勞和讚美歸於對方和舞著們。

許多觀眾會以為Bettrofenhiet《愛與痛的練習曲》對強納森楊而言,是為了抒發和療傷,但強納森楊和派特在創作時就同意要刻意避免任何療傷性的情緒或意圖,因為他們認為,藝術絕不能自溺,如果不能達到個體與群體間的平衡和共鳴,那一切就沒有意義了。儘管如此,由於創作題材無比切身,強納森楊仍然隱約感受到黑洞的迫近,他開玩笑說:「還好現代舞的習慣是一次只演個兩三場,如果是戲劇的話最短都是連演四到八週,那我就真的會演到不斷陷入而開始質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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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舞者 Jermaine Spivey 眼中的強納森楊和克莉絲朵‧派特

《愛與痛的練習曲》作品最後有一段精彩的雙人舞和獨舞,由基德皮沃舞團中最資深、跟隨派特十年之久的舞者傑曼‧斯皮維壓軸演出。斯皮維在作品中是除了主角強納森楊之外最吃重、且畫龍點睛的角色,他對強納森楊的肢體表現印象深刻:「強納森非常勇敢,我認為他的舞蹈很純淨。或許有人以為他天生肢體就比較好,所以才容易練習而跳得好,但我覺得他懂得去表現他能做到的、並接受他不能做到的。他很當下、很在場。當我們在同個空間中,他懂得用肢體跟我溝通,既讓人信賴、又敢於冒險嘗試。他既可以是一位傳譯者,又可以是一位論述者。跟他一起工作,或光是看他工作,都讓人覺得很愉悅。」這和克莉絲朵‧派特的個性類似,但又不盡相同:「克莉絲朵有個特殊能力,就是讓舞者在挑戰能力極限時,又能正好站在銳利的邊緣之內,讓一切都恰好能在控制當中。有時很美妙,有時很痛苦,但當你在她面前,感受到她強大的堅持和熱情,你別無選擇地只能跟著挑戰自己的極限邊緣。當房間裡每個人都在挑戰自己,魔術就會發生。魔術有時成功、有時失敗,這就是藝術創作。人生也是這樣。所以對我而言,跟克莉絲朵工作就是一趟持續的修行。」

1 則留言:

  1. 超喜欢这出!对了Peter Brook2019年六月有新作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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